我爹爹讲,红军是分两路来高寨,也分两路离开高寨去爬老山界的。
以前我们这里还不喊高寨,喊三地。三几年的时候,这一带的住户不多,稀稀拉拉分散在猫儿山脚的这个山谷。
红军人多,他们一来,鸭塘、塘坊边、梁家、凤凰寨和我们潘家寨就被塞满了人。当时是十二月里,天寒地冻的,红军穿得很单薄,驻扎下来以后就找来干竹片、竹枝、树枝,几个人围成一堆烤火。
大概只住了一晚,他们就陆陆续续从梯子岭和李家田两条路出发了。
我二爹爹名字叫潘奇川,我的名字和二爹爹只差了一个字——我喊潘奇权。我二爹爹做了件怪事,讲起来有人可能不信,但这是真的。
什么怪事呢?
年12月初,寨里来了好多红军,二爹爹家住了个矮个子红军,挑了一担东西。晚上,矮个子红军掀起斗笠从担子里拿行李的时候,露出一堆花边(银圆),刚好被起床上茅房的潘奇川看见,他哪里见过那么多钱!重新回到被窝里后,辗转反侧,整晚都没睡好。他一闭上眼,满脑子全是白花花的花边。
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。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矮个子和他的担子,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,现在它们就放在自家堂屋。
矮个子红军坐在担子中间,抱着扁担靠在墙角打盹儿,一刻也不离开,这样一来,更让潘奇川心痒痒了。
红军出发了,矮个子大概因为担子太重,走走停停,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。
潘奇川眼看红军走远,赶紧拉起正在水沟边洗脸的唐桶匠追过去。唐桶匠是湖南人,在三地做活有些日子了,因为也喜欢喝几杯,和潘奇川臭味相投,就暂住在潘家。
路上,潘奇川讲了头天晚上的发现,他说:
“你讲那么多花边,那个红头兵哪来那么多钱呢,他火紧(桂北方言,意思是小心、紧张)得很,怕我看见,把干粮拿出来以后就赶快拿斗笠盖上,我一眼就看见了,花边啊,那么多!要都是我们的多好,可以买多少头牛了啊,我家老大老二讨老婆都不愁钱了啊!唐桶匠,如果你有了哪些花边,你还在广西做什么工啊,你可以赶快回湖南讨婆娘了,讨几个婆娘都不用愁钱!唐桶匠,如果那些花边分你一半,你想不想要?”
唐桶匠说:
“害了我了,如果给我有那么多钱,老子还做什么工啊,可惜那钱是人家的,你光想有什么用,有本事你去搞点来花啊。”
潘奇川说:
“嘿嘿,你莫急,我们先跟过去看看情况再说。万一他爬梯子岭的时候踩滑一脚,滚到悬崖下去了呢;万一他走到白石头的时候,半山腰的杂木滚下来把他压死了呢。这几天的狗牙霜这么厉害,土都松完了,鬼才晓得这深山老林里头会不会发生点意外。”
唐桶匠说:“老子光晓得你喝酒厉害整婆娘厉害,没看出你还真是个狠角色哩。”
潘奇川说:
“我不算狠,要是狠的话,昨晚就动手摸了几块花边了。那些红头兵大概是太累了,半夜里一屋子的呼噜声,吵得我一夜没合眼,我起来看了两次,想能不能顺手摸两块,但都没敢下手。你莫讲,矮个子那把短火看起来真不错,要是搞过来,以后上猫儿山打野猪,爽死!”
唐桶匠说:“老伙计,莫这么大声,被他们听到,我们两个就死了。”
两人嘴上说着,脚下一点也没歇着。前面的矮个子红军走得快,他们便跟得快,红军放下担子坐在只有一尺来宽的石阶上歇脚,他们也停下脚步,猫腰藏身在小道旁的灌木里。
爬上梯子岭后,只剩下矮个子一个人走在最后了。他吃力地迈上最后一级石阶,将沉重的担子丢在路边,身子一趔趄,整个人借势倒在了地上。
潘奇川和唐桶匠此时已抄近路来到梯子岭前面,见矮个子正躺在地上休息,虽然他用灰色的八角帽盖住了整张脸,看不见他的表情,但猜想他肯定闭着眼打盹。
刚爬了十多公里陡峭狭窄的山路,在这个没有人打扰的深山休息一下,简直太舒服了。
潘奇川用手中的苦竹拐杖拍拍唐桶匠的肩膀,嘟起嘴冲左侧山坡上拱了一下,唐桶匠会意地向山坡爬去。
山坡上,一堆被锯成两米长的原木码在那儿,那是三地一户梁姓人家准备给老人打棺材的木材,每一根都有男人的一抱粗,因为刚砍倒,水分还没干透,暂时堆放在山里。
两人轻手轻脚爬到木堆旁,瞄了瞄坡下十来丈远的矮个子,他脸上依旧盖着帽子,对坡上的不速之客全然不知。
两人找了一根碗口粗的木头,一头伸进圆木堆,将伸向空中的一段狠力往下一压,圆木便“轰隆隆”地往下滚去。
矮个子红军一开始并没有被圆木压死,两人一不做,二不休,合力将他拖进灌木丛掐死了。
第一次杀人,两人被自己的举动吓得半死,抱着一袋花边在山里躲到半夜,才趁黑摸回家。
没过几天,发生了一件轰动三地的蹊跷事:唐桶匠和潘奇川的老婆正准备“干好事”,被破门而入的潘奇川抓了个正着,唐桶匠被打得头破血流,连夜灰溜溜地逃回湖南去了。
若干年以后,有人才知道,这不过是潘奇川为了独吞从红军手中抢来的花边,施的苦肉计。
唐桶匠走了以后,潘奇川独自跑到桂林邀功,国民政府果真对他进行了嘉奖,不过,恶有恶报,新中国成立以后,他被判了死刑,枪毙了。
据说当年住我们潘家寨、凤凰寨的这支红军,是从水埠出发,经犀牛望月、菜籽塘、盘路底等地以后到达三地的。
离开的路线,是沿着乌龟江进山,经过梯子岭到达猫儿山东南麓翻越老山界,进入大金坪,经两水、社水、河口,与从同仁龙塘江、雷公岩一线翻越老山界的红军队伍会合的。
说起大畲坪,我们一个叫潘顺生(外号八老者)的族人,被红军请去做了两天挑夫,就是走到大畲坪以后返回的,过了大畲坪,后面很长一段路是平地。
口述人:潘奇权,广西兴安县华江瑶族乡高寨村委会主任。